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忠臣有不和之节

时间: 2012-03-21作者: 李伟国来源: 第三届中国范仲淹国际学术论坛论文汇编 2009年11月

景祐三年(1036),范仲淹在“权知开封府”任上,将京官晋升情况绘制成一幅《百官图》,上送仁宗,指斥吕夷简专权,用人唯私。不久,又进《帝王好尚论》、《选贤任能论》、《近名论》、《推委臣下论》四论,讥诋时政。五月,吕夷简指控范仲淹“越职言事,荐引朋党,离间君臣”,仲淹不屈,上章辨诉,言词激烈,而吕夷简按上的“朋党”罪名终于打动了宋仁宗,范仲淹被落职知饶州,余靖、尹洙上言直范仲淹,欧阳修写信谴责右司谏高若讷不为范仲淹主持正义,三人均受牵连被贬,在西京洛阳的蔡襄作《四贤一不肖诗》,“四贤”誉范仲淹、余靖、尹洙、欧阳修,“一不肖”刺高若讷,流传极广,有人上书请朝廷追究,韩琦弹劾上书者混淆视听。这场政争,被称为“范吕党争”。大治朋党,由此发端。

庆历三年(1043),范仲淹由西北前线进京参政,时杜衍任枢密使,富弼为副使,曾经与范仲淹并肩作战的韩琦代范仲淹宣抚陕西,欧阳修、王素、余靖、蔡襄等人为谏官,范仲淹首侣并推行新政,朝廷气象一新。但轰轰烈烈的庆历新政,只推行了一年多,就中途天折了,其原因甚为复杂,前贤之论备矣,而新政人物纷纷被贬出京,其重要理由仍然是“朋党”。

“朋党”,是一层人、一群人,以某种共同背景、共同利益或共同目的结成的集团,一般被看作是常常不顾国家的整体利益和人民大众的利益的小集团,掌控资源、朋比为奸、互相援引、党同伐异。自古如此,今犹难免。

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,对于朝廷中的小集团,当然是难以容忍的。庆历中,“吕夷简罢相,夏竦授枢密使,复夺之,代以杜衍。同时进用富弼、韩琦、范仲淹在二府,欧阳修等为谏官。石介作《庆历圣德诗》,言进贤退奸之不易,奸盖斥夏竦也。竦衔之。而仲淹等皆修素所厚善,修言事一意径行,略不以形迹嫌疑顾避。竦因与其党造为党论,目衍、仲淹及修为党人”。同年四年四月戊戌,仁宗谓辅臣同:“自昔小人多为朋党,亦有君子之党乎?”范仲淹对日:“臣在边时,见好战者白为党,而怯战者亦自为党。其在朝廷,邪正之党亦然,唯圣心所察尔。苟朋而为善,于国家何害也!”。范仲淹承认有君子之党,仁宗对此回答显然不能满意。

欧阳修又进一步加以阐发,专门写了《朋党论》,直截了当地说:

臣闻朋党之说,自古有之,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。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,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,此自然之理也。然臣谓小人无朋,惟君子则有之。其故何哉?小人所好者禄利也,所贪者财货也,当其同利之时,暂相党引,以为朋者伪也;及其见利而争先,或利尽而交疏,则反相贼害,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。故臣谓小人无朋,其暂为朋者伪也。君子则不然,所守者道义,所行者忠信,所惜者名节,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,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,终始如一,此君子之朋也。故为人君者,但当退小人之伪朋,用君子之真朋,则天下治矣。

其论与范仲淹如出一辙,而更为详尽,以下举出许多历史上的例子来说明其观点,结论是:夫前世之主,能使人人异心不为胴,莫如纣:能禁绝善人为朋,莫如汉桓、灵;能诛戮青流之朋,莫如唐昭宗之世。然皆乱亡其国。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,莫如舜之二十二臣,舜亦不疑而皆用之、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、而称译为聪明之圣者,以辨君子与小人也。周武之世,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,自古为朋之多,且大莫如周,然周用此以兴者,善人虽多而不厌也。夫兴亡治乱之迹,为人君者可以鉴矣。’

确实,以范仲淹为核心的这批庆历新政骨干分子,在政治上有一个大体相同的理念和目标,形成了“朋党”,尽管受到政敌的猛烈攻击,他们自己并没有否认。只不过他们认为“君子则不然,所守者道义,所行者忠信,所惜者名节,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,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,终始如一,此君子之朋也”。

“同心共济,终始如一”,从大的方面来说固然如此,但是由于出身背景、学养重心以及禀性修养各异,范仲淹的“朋党”之间,在共事中屡屡出现分歧、纷争,有时甚至很激烈。

应该说在庆历党人中范仲淹与韩琦是相知极深的,在他们之间,发生过这样一件事:

仁宗时,西戎方炽,韩魏公琦为经略招讨副使,欲五路进兵,以袭平夏。时范丈正公仲淹守庆州,坚持不可。是时尹洙为秦州通判兼经略判官,一日,将魏公命至庆州,约范公以进兵。范公目:“我师新败,士卒气沮,当自谨守,以观其变。岂可轻兵深入耶! 以今观之,但见败形,未见胜势也。”洙叹曰:“公于此乃不及韩公也。韩公尝云:‘大凡用兵,当先置胜败于度外。’今公乃区区过慎,此所以不及韩公也。”范公日:“大军一动,万命所悬,而乃置于度外,仲淹未见其可。”沫议不合,遽还。魏公遂举兵入界,既而师次好水川,元昊设覆,全师陷没,大将任福死之。魏公遽还至半涂,而亡卒父兄妻子号于马首者几千人,皆持故衣纸钱招魂而哭曰:“汝昔从招讨出征,今招讨归而汝死矣。汝之魂识,亦能从招讨以归乎?”既而哀恸声震天地,魏公不胜悲愤掩泣,驻马不能前者数刻。范公闻而叹曰:“当是时,难置胜败于度外也。”

中间还夹了一位尹洙,也是著名的庆历党人。尹洙受韩琦之命,约范仲淹进兵,范仲淹不同意,尹洙一点也不客气,直说范仲淹在这方面不如韩琦,韩琦说“大凡用兵,当先置胜败于度外”,而范仲淹则认为“大军一动,万命所悬”,不可将胜负置之度外。后来韩琦兵败,“不胜悲愤掩泣,驻马不能前者数刻”,范仲淹叹息说“当是时,难置胜败于度外也”,这话讲得够厉害的。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,他们在西北战场上是生死与共的战友,直到后来,范仲淹对于不能一展所长遗憾不己:

公与范公在兵间最久,两公名重一时,人心归之乐为之用,朝廷倚以为重,故天下称为“韩范”。仁宗知公久劳于外,遣使密谕旨日:“卿孤立无人援荐,独朕知之,行召卿矣。”明年春,与范公同召拜枢密副使,公自请捍边,至五表,不听。既至,与范公伸前议,同决策上前,期以兵覆元昊。会夏国送款,公谋不果用,范公每恨龃龉功不就,故作“阅古堂诗》叙其事,传于世。

阅古堂为韩琦所筑,范仲淹的《阅古堂诗》云:

中山天下重,韩公兹镇临。堂上缋昔贤,阅古以儆今。……

前人何赫赫,后人岂情情。所以作此堂,公意同坚金。

仆思互元初、叛羌异千镡,王师生太平,苦战诚未禁。

赤子喂犬彘,塞翁泪涔涔。中原固为辱,天子动宸襟。

乃命公与仆,联使御外侵。历历革前弊,拳拳扫妖设。

二十四万兵,抚之若青衿。惟以人占天,不问昴与参。

相彼形胜地。指掌而蹄涔,复我横山疆,限尔长河浔。

此俘喉可扼,彼宜肉就椹。上前同定策,奸谋俄献琛。

枭巢不忍覆,异日生凶禽。仆已白发翁,量力欲投簪。

公方青春期,抱道当作霖。四夷气须夺,百代病可针。.

河湟议始行,汉唐功必寻。复令千载下,景仰如高岑。

因赋阅古篇,为公廊庙箴。

当时的争议和韩琦所受的挫折,已经被抛在一边,有的只是生死战友之情和壮志未酬的遗憾。

范仲淹与富弼的关系也非同一般,庆历新政的时候,韩琦在前线,在朝廷全力辅佐范仲淹的主要人物,就是富弼。而他们两人也不是一团和气的:

公(指范仲淹)为参政,与韩、富二枢并命,锐意天下之事。患诸路监司不才,更用杜杞、张显之辈。公取班簿,视不才监司,每见一人姓名,一笔勾之,以次更易。富公素以丈事公,谓公曰:“六丈则是一笔,焉知一家哭矣!”公曰:“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!”遂悉罢之。

在这个故事中,范仲淹相当强硬,下面一个故事似乎有点不同:

庆历中,劫盗张海横行数路,将过高邮,知军姚仲约度不能御,谕军中富民出金帛市牛酒,使人迎劳,且厚遗之。海悦,径去不为暴。事闻,朝廷大怒。时范文正在政府,富郑公在枢府。郑公议欲诛仲约以正法,范公欲宥之,争于上前。富公日:“盗贼公行,守臣不能战,不能守,而使民醵钱遗之,法所当诛也,不诛,郡县无复肯守者矣。闻高邮之民疾之欲食其肉,不可释也。”范公日:“郡县兵械足以战守,遇贼不御而叉赂之,此法所当诛也。今高邮无兵与械,虽仲约之义当勉力战守,然事有可恕,戮之恐非法意也。小民之情,得醵出财物而免于杀掠,理必喜之,而云欲食其肉,传者过也。”仁宗释然从之,仲约由此免死。既而富公愠曰:“方今患法不举,而多方沮之,何以整众?”范公密告之目:“祖宗以来,未尝轻杀臣下,此盛德事,奈何欲轻坏之?且吾与公在此,同僚之间同心者有几?虽上意亦未知所定也,而轻导人主以诛戮臣下,它日手滑,虽吾辈亦未敢自保也。”言公终不以为然。及二公迹不自安,范公出按陕西,富公出按河北,范公因自乞守边。富公自河北还,及国门,不许入,未测朝廷意,比夜彷徨不能寐,绕床叹日:“范六丈,圣人也!”。

高邮知军姚仲约赂盗求全,富弼主张诛仲约以正法,范仲淹欲宥之,争于仁宗之前,仁宗从范仲淹,富弼怒日“方今患法不举,而多方沮之,何以整众”,话说得够重的。范仲淹跟他讲掏心窝的话,已经说到了“且吾与公在此,同僚之间同心者有几”的份上,真有点像“朋党”了,富弼仍然不以为然。一直到发现皇上对他不是绝对信任的时候,才佩服范仲淹的虑事深远。

作《庆历圣德诗》的石介,也被人视为范党的一员,但范仲淹对他的行事方式并不认同:

石守道作《庆历圣德诗》,忠邪太明白,公(指韩琦)与范公适自陕西来朝,道中得之,范公拊股谓公曰:“为此怪鬼辈坏了。”公日:“天下事不可如此,如此必坏。”

韩范称石介为“怪鬼”,尖刻得可以了。

这样的事例很多,君子之党,宜其如此。斟为他们的一切行为和士张,都不是首先为一己考虑的,也不是为小圈子考虑的。它们之间的关系,正是一种正常的同僚之间的关系,遇到重大事件的时候,既不会事先对好口径,在皇帝面前“保持一致”,也不会故意表现出异同,以博得信任,完全是基于国家利益的真率表露。对此,欧阳修在另一篇文章中已有阐述:

臣闻士不忘身不为忠,言不逆耳不为谏,故臣不避群邪切齿之祸,敢干一人难犯之颜,惟赖圣明,幸加省察。臣伏见杜衍、韩琦、范仲淹、富弼等,皆是陛下素所委任之臣,一旦相继罢黜,天下之士皆素知其可用之贤,而不闻其可罢之罪。臣虽供职在外,事不尽知,然臣窃见自古小人谗害忠贤,其说不远。欲广陷良善,则不过指为朋党;动摇大臣,则必须诬以专权。其故何也?夫去一善人而众善人尚在,则未为小人之利,欲尽去之,则善人少过,难为一二求瑕。惟有指以为朋,则可一时尽逐。至如大臣已被知遇而蒙信任,则难以他事动摇,惟有专权是上之所恶,故须此说方可倾之。臣料衍等四人各无大过,而一时尽逐,弼与仲淹委任尤深,而忽遭离间,必有以朋党、专权之说上惑圣聪。臣请试辨之。

昔年仲淹初以忠言谠论闻于中外,天下贤士,争相称慕。当时奸臣诬作朋党,犹难辨明。自近日陛下擢此数人,并在两府,察其临事,可以辨而明也。盖衍为人清慎而谨守规矩,仲淹则恢廓自信而不疑,琦则纯正而质直,弼则明敏而果锐。四人为性既各同,虽皆归于尽忠,而其所见各异,故于议事多不相从。至如杜衍欲深罪滕宗谅,仲则力争而宽之;仲淹谓契丹必攻河东,请急修边备,富弼料以九事,力言契丹必不来;至如尹洙,亦号仲淹之党,及争水洛城事,韩琦则是尹洙而非刘沪,仲淹则是刘沪而非尹洙。此数事尤彰着,陛下素已知者。此四人者,可谓天下至公之贤也。平日闲居,则相称美之不暇;为国议事,则公言廷诤而不私。以此而言,臣见衍等真得《汉史》所谓“忠臣有不和之节”,而小人谗为朋党,可谓诬矣。

欧阳修的议论非常精彩,他分析了杜衍、范仲淹、韩琦和富弼四位新政丰将的不同性格,谓其遇事“所见各异,故于议事多不相从”,然后举了三个实例加以说明,归结到“忠臣有不和之节”,说服力很强。

作为当事人的韩琦,对此也有准确而形象的概括:

公言:庆历中与希文、彦国同在西府,上前争事,议论各别,下殿不失和气,如未尝争也。当时相善三人,正如推车子,盖其心主于车,可行而已,不为己也。《别录》(王岩叟《魏公别录)

在具体事务方面庆历党人常常为了国家的利益各抒己见,彼此相争,但在总体方面,他们都很清楚,范仲淹是他们的核心和领袖。苏舜钦《上范公参政书》虽然是指责范仲淹卜台以后有负众望的,但他的话能够代表当时正人的心愿:

某伏观自唐至于本朝,贤者在下位,天下想望倾属,期至公相,声名炬赫,未有如阁下者。自阁下作谏官,天下之人引领数日,望阁下入两府,使天下被其赐。及阁下受谴,天下之人识与不识,皆叹息怒骂,以谓宰相蔽君怙权,不容贤者在朝,将日衰弊,无复太平之期。当是时,无此言者,众指以为愚,惟是险奸凶歼之人,嫉阁下声名出人,甚于雠寇。然驱于群议,喑呜伏毒,不敢开口,但日日窥伺阁下之失,将以快意。相次,羌贼不庭,西方用武,策画颠倒,兵帅败:殳,众谓非阁下之才,不能了此事。夭子采天下之议,用阁下于延州,果能使士卒奋厉,逆寇闻之,不敢窥境,有求和之请。时堂上有沮陷者,议者欲食其肉。某尝静思,阁下功业未及天下,而天下之人爱而关之,非人之尽受惠也,由阁下蕴至诚以康济斯民为己任,故诚之感人,如四时之气,鼓动万物,远近无不被也。去年天子又采天下之议,召阁下入政府,天下之人踊跃咏歌,若己得之,皆曰“朝廷用人如此,万事何足虑?’’日倾耳拭目,望阁下之所为。

韩琦借与尹沬做对,对自己的同僚范仲淹作出了更为准确的评论:

[韩魏]公谓:“挺然忠义,奋不顾身,师鲁之所存也,身安国,家可保,明消息盈虚之理,希文之所存也。”敢问二公,曰:“立一节则师鲁可也,考其终身,不免终亦无所济:若成就人事,以济天下,则希文可也。”

“明消息盈虚之理”,这绝不是常人所能做得到的,“若成就大事,以济天下,则希文可也”正是韩琦对范仲淹领袖气质大认可。

(作者:李伟国,上海人民出版社总编辑,中国宋史学会理事)